维多利亚时期的东方学对东方声索的影响
这篇文章是填一年前挖的坑,当时说好了要写维多利亚时代的澳大利亚淘金热和“东方索赔”。东方索赔其实就是the Eastern Claim,这是一个非官方的英译中词汇。所谓东方索赔,是指英国政府通过一系列军事外交和经贸手段,获得南亚次大陆实际控制权的这个过程。因此,这个词也可以被称为“东方宣称”或“东方声索”。而“东方宣称”或“东方声索”,和在当时兴盛的“东方主义”是分不开的。
国内学者王铭铭认为,赛义德的Orientalism,London and New York译为《东方论》可能更好,但译本称《东方学》,总比翻译为《东方主义》更好。此书不是人类学之作,但在人类学史研究中影响很大,研究的是西方如何美化与浪漫化“东方”,如何通过浪漫化支配“东方”。他的理论也是我们所认可的一部分。
在本文中,东方主义的含义和赛义德先生提出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在我看来,东方主义伴随着一种学术化而政治化的过程。在早期是学术界对东方的一种好奇和认知欲望,中后期则被广泛使用于政治活动,最终形成了“将东方文化他者化”和“预设发达和非发达的割裂主义立场”的情况。萨缪尔·P·亨廷顿曾经提出“文明冲突”的观点,他认为文明冲突将在冷战之后主导国际矛盾。而本文认为,这种人文观念和社会观念的国际矛盾需要参考其长期且独特的历史经纬。东方声索和东方主义,显然就是东西方割裂的一个原因,或者是一部分。
很多西方文学学者对东方文化持又向往又反叛的态度,这种态度的起源是1704年,安托万·加朗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法语。在这本书里,东方被描绘成一个充满奇迹、财富、神秘、阴谋、浪漫和危险的地方。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化交流中,东方被简化为两个地域——以奥斯曼帝国为代表的伊斯兰世界,和以中华帝国为代表的东亚。其中,以中华帝国为代表的东亚获得了更高的研究地位。而随着中华帝国在全球范围的国际地位下降,欧洲学者在对中国做了部分了解之后基于西方中心论对中国文化进行批判。他们的主要理论是,文化的发展程度应当和政治的发展程度、社会的发展程度相匹配。因此,出现了一轮对以中国文化为首的东方文化的全面否定,这就是东方主义慢慢转向赛义德的东方主义的起点。在《伊斯兰的暴动》中,雪莱塑造了反击封建主义和教会主义的英雄形象罗昂。但是在《希腊》的序言中,雪莱又表示:“我们完全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艺术,无不生根于希腊。如果没有希腊,那么我们祖先的老师、征服者或京城——罗马——就不可能用她的武器来传播启蒙的光辉,我们也许到今天还是野蛮人和偶像崇拜哩。也许更坏,社会弄到那种停滞而悲惨的境地,像中国和日本那样”。
事实上,欧洲人始终站在欧洲的历史经纬看问题。对中国的君主集权传统和社会本质缺乏研究,也缺乏尊重。随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式的否定了东方,进而推动了东方声索(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文明世界解放愚昧世界的行为)。在笔者看来,这和目前中国舆论界将对朝鲜的政治批判与对朝鲜的文化歧视混为一谈是完全别无二致的。
1720年,英国作家笛福出版了《鲁滨逊反思录》和《魔鬼政治史》,在这两篇文献中笛福体现出了严重的仇华主义,他将支持中国的传教士认为是魔鬼的帮凶。这事实上是一种慕强主义的体现。他们无法理解非扩张性的中华文明和东亚文化,随即对落后的东亚展开批判。我们需要注意到:东方主义式的批判和鲁迅等一干人等的批判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东方主义式的批判并不提供发展的道路和前进的方式,只是对落后的现状做唾弃和鄙夷。
在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伦敦东区或东方本身的鸦片成瘾者和鸦片吸食室的形象成为了狄更斯、王尔德和吉卜林等作家小说中的突出主题,这更加体现出东方主义的慕强主义根源。这一歧视性思想在“傅满洲”这一文学形象身上达到巅峰,M. P. Shiel、Guy Boothby和Sax Rohmer为首的遵奉东方主义的作家并不考虑“东方反派”出现的反抗殖民和侵略的本质,而是从一个特定时间段开始对东方出现的假恶丑进行抨击。这种思维方式时至今日仍然存在——在美利坚合众国对2023-24巴以冲突的定义上就能看到,他们只讨论巴勒斯坦哈马斯武装对以色列政府主动开火之后的事件,并将其定义为巴勒斯坦的侵略,而拒绝讨论在此前以色列违抗联合国通过的两国方案,并且持续违反安理会决议建设违法定居点压迫巴勒斯坦人。这不仅仅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更应当被认为是一种“强者中心主义”。这种思维方式的思考起点是“强者不应当受到批判”,因此他们被首先赋予了合法性。而这种欧洲-美国的思想承袭在康马杰《美国精神》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所谓的美国梦就是开拓精神,凡闯荡成功的人就是成功者,就“昔日龌龊不足夸”了。至于他们如何成功,中间经历了多少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可以被更少的提及。美国文化注重开拓,注重成功。这实际上不是美国文化的特性,而是欧洲文化从殖民时代以来的共性。
东方主义学说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双标。1748年,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之中提到:“亚洲自由从来没有增加过,中国一直是专制国家, 与他本人推崇的英国民主制根本不同。他甚至认为亚洲属于温带, 这使亚洲人弱而被奴役。中国人是不带枷锁的奴隶, 专制的原则是恐惧, 恐惧导致了忠孝。他并得意地宣称这是他的发现。他还从各个方面分析了中国人何以适应于专制统治, 包括文字、礼教、土壤、疆域、风俗等等。总的倾向是把中国划入否定的方面”。意大利作家巴蒂斯塔·维克在《新科学》中也提出的大抵相同的说法:“中国和古代埃及一样使用象形文字, 和作为英雄时代徽标的龙,并且中国人是用唱歌来说话的, 中国闭关自守, 处在黑暗的孤立的状态之中, 没有正确的时间观念”,并且抨击了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模式。但是事实上,斯塔夫利阿诺斯曾说,“欧洲的主子在所有大陆上都接受了弱小种族的效忠,认为这种效忠是事物神性的一部分,是适者生存的必然结果。在印度,他们被恭敬地称为大人,在中东被称为先生,在非洲被称为老爷,在拉丁美洲被称为恩主”。
这表现出东方主义学说的本质并不是“为第三世界国家发展找出路”,而是“致力于让第三世界国家维持苦难”,并且“通过实际行动延长他们的苦难”。他们之所以进行以东方主义为出发点的政治研究,是为了“接管东方既有的封建秩序”。19世纪的“欧洲近代历史学之父”里奥伯德·兰克先生的说法更加直接:“拉丁条顿民族不仅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体,而且他们自古以来一直是世界历史发展舞台的主角。于是他写作的多卷本《世界史》,简单地叙述一下埃及、两河流域的历史后,便转入到希腊罗马与条顿民族史的叙述。他直言: 印度和中国根本就没有历史,只有自然史。世界历史就是西方的历史”。
而在这个过程中,东方主义的学术思想和西方的东进殖民产生了合流,成为了东印度公司进行东方声索的指导思想。而这种指导思想不仅仅指导了西方对东方毫无道德包袱的侵略和殖民,也对西方现代市民社会建构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从孟德斯鸠到维特夫,都认为东方是一种没有差异的社会 ,权力集中在由官僚阶层扶持的独裁君主身上,这和欧洲社会的分权制衡相对立。中央集权又和市民社会相对立的。东方主义是一套关于进步与停滞的话语。有关东方的专制与停滞的表述是相互关联的。东方社会的专制奴役、单一性与家长制限制了个性与自由 ,窒息了精神的发展与个人、民族的创造力。专制导致停滞。西方现代意识构筑启蒙的自由与进步神话时 ,将东方专制与停滞作为被否定的他者。地理的二元区分便具有了文化意义。最后,东方主义是一套关于理性与感性的话语。西方自由与进步的精神根源是理性主义 ,东方专制与停滞的原因是感性主义或感官纵欲主义。西方的理性与宗教传统使西方富于纪律与约束甚至禁欲方面的自觉。相对而言 ,东方则是感性的、纵欲的 ,是道德堕落、心智幼稚、缺乏理智、思维混乱、没有逻辑、不负责任、不讲信用的未成熟的民族。这三种套话 ,无不将东方设定为西方之他者 ,使西方体认到并确认自身文明的意义与价值。实际上,就是通过虚空打靶的方式,为自己的社会确立了合法性。并通过后续的东方声索,让自己的社会秩序成为了“普世价值”。
而在东方主义的大潮之中,有一个国家是避免了被异化的,这个国家就是日本。缔造了黑船事件的佩里在一篇社论中写道,“像日本这样的国家,由各种各样的仪式管理。因此在与之交往时,必须要用最严谨的礼仪。日本就像一个光滑的表面,需要一个同样光滑的人去接触它。只有通过最佳的形式匹配,才能完全达到交汇和满足。”这实际上表现出西方秩序一种特殊的包容性——对于非威胁性的(这才是前提),主动尝试进入西方世界的团体,西方世界持有一种包容性。这是西方话语的另一个矛盾点——一方面慕强,但另一方面对于强大有有着天然的畏惧。他们愿意组合无数不那么强的个体以成其大,而对于加入他们话语体系的个体他们也能进行平视而非歧视。
我们讨论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团体的一种或者多种思潮,不能当时空警察,而应该本着当时的历史经纬和特殊角度看问题。华兹华斯、狄更斯和丁尼生在晚期的回忆性文学中,都对东方主义兴盛有一种“任何贫困的英国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膛”的骄傲和自豪,这是一种强者中心睥睨天下的特殊心态。在当时英国政府的宣传之下,是完全正常的。
针对东方主义的批评,最大多数集中于“空造普世价值”,也即将欧西方价值观强加到世界各个方向。复旦大学政治学教授沈逸和另一位复旦大学政治学教授范勇鹏都曾提到“民主不是原浆,不是欧美提供,世界各地罐装”,事实上就是“空造普世价值”的一种变式批评。例如经济学人就曾提到,“针对2022卡塔尔世界杯的人权或LGBT权益批评本质上是东方主义的变种”,“理解中东对LGBT的反对是应当的,因为每一个地区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化”。
随着东方主义长期高潮,随着第三世界国家的兴起,逐渐出现了“西方主义”,也被称之为“反西方思潮”,这一思潮在非洲体现的尤为激烈。在非洲,泛非洲主义战斗力空前高涨,也极为极端。例如恐怖组织博科圣地,对其名字进行意译也就是“西方化被禁止”。在亚洲,反西方思潮主要出现了两个方向。一个方向为目标驱动,一个方向为路径驱动。代表分别是中国大陆和新加坡。在中国大陆,“百年复兴”被作为目标驱动。这一目标和西方世界的东方主义产生冲突,随即产生制裁和反制裁。但事实上,中国崛起的官僚制度运行机制是“实用主义”的,而非“东方的”。官僚集团更多讨论执政方式的投入产出比,而不是东方的或者西方的。产生的成果能否覆盖成本,决定他们使用什么样的方式——例如在改革开放中,中国大力推动西化政策,因为这能够更大的获取西方国际贸易的收益。而路径驱动的新加坡,则是由领袖李光耀明确提出“需要尊奉儒家领导体制”,关键点在于“东方的而非西方的”。尽管新加坡近些年逐渐受到伊斯兰政治的影响,但是伊斯兰政治的关键仍然是“东方的而非西方的”。也即“在新加坡的政治生活中,形式是很重要的”。
泛亚主义的反西方思潮受到印度学者阿马蒂亚·库马尔·森的强烈批评,库马尔·森认为泛亚主义事实上是威权主义的形成方式。但事实上,无论是路径驱动式东方社会,还是目标驱动式东方社会,都对威权与否的社会形式“不做过多考虑”,这就涉及到东方社会的内核——本质上是实用主义的。东亚尚未发展到能够轻松满足生活标准要求的地步,因此东亚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人民日常生活仍然是为提升生活水平而努力,没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西式政治生活中,故而形成且促进了东方式的政治生活。他们广泛讨论,但是却并不一定付诸实际行动。于是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不满而不推翻,满意而不强力支持。因为两个政治表态的极点都需要付出额外的精力,这将影响日常生活。而这种影响,投入产出比是负的,也就被认为是无意义的。
在中国建国的前期,中国的革命被“客体自动自发”的输出到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事实上就是中国“反对西方的东方主义的实践”成功了,激活了更多国家和地区的反西方思潮。从这种差异中也能看出来东西方在社会思想和社会实践上的重大区别:以中国和新加坡为首的东亚国家,在普罗生活中更看重小民权益和反宏大叙事,更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和社会经历。在社会思想上注重锄强扶弱,对待高阶级人群道德和社会评估标准更高,因为它们被认为“持有更多资源,就要为社会付出更多”。而在西方国家的普罗生活中,充满了一种宏大的开拓精神(语出美国反对美国),他们的生活自带宏大叙事(例如美国梦和英国梦),生活在一种情怀的生活里。他们崇拜强者,认为强者必有过人之处,对他们不必过度苛责。这也就形成了两种主要话语体系:慕强主义的“你看看xxx的朋友多么多,xxx的朋友多么少”、“你愿意生活在xxx还是愿意生活在xxx”,和锄强扶弱主义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两种思维,是根本冲突的。
但是冲突,并不代表着要激化冲突。宏大叙事和人文关怀之间的区别,最近最直接的一点体现就是腾讯版本三体和网飞版本三体。网飞并不一定一定有丑化中国的主观意志——事实上我们可以回顾过去几百年的东方主义历史,并不是每个批评者都是怀着强烈的主观批评意志而来的,更多的是这就是他们接受的价值观教育。在十年动乱的反映上,中国观众主要关心对其的反思,以及个人艺术形象前后的情感和情绪改变。而欧西观众则着重讨论“大批斗”“大造反”“大暴力”等大场面。事实上在整个三体作品里,中国观众和读者都更着眼于每一个艺术形象的个人情感塑造,对于整个大氛围、大环境反而要求比较粗糙。
(宕开一笔,我是真觉得这个妆容有点糟塌刘亦菲)
这种冲突存在,且将长期存在。化解冲突的方式,个人认为有二。一,是保持分别心和平等智。把歧视藏在心里,把平等放在生活中。第二种则是求同存异。东风压倒西风是政治斗争中的行为模式,在文化生活和交流互鉴之中,则完全不必。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退让求和平则和平亡,这更多的是站在西方立场上同西方讲话——就像是在7-9世纪的时候,西方的东方主义表现为对东方的盲目崇拜。西方的慕强主义就像东方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和实用思想一样刻在骨髓里,有些时候互相换位,用正确的方式互相讲话,并不是激化矛盾,而是互相平视。一如东方人呼唤西方人和西方政权也像东方政权一样讨论和做事一样,用西方的方式对西方进行沟通反而能够有效进行危险管控。
最简单的说明方式:在多篇性研究文献之中都提到,西方支持中国或华裔的easygirls,这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文化上的征服感,这就是出于西方文化体系的。而对于这些easygirls,很多中国人也并不排斥——看她们的视频能够释放自己的性欲,这帮人很多还真就长在中国人审美点上,这就是出自东方实用主义的观点。
(唐妞除外,这姐们没几个欣赏的了)
————————————————
最后的最后,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仍然是长达一年的时间),我将会专注于密联邦和瑙鲁的历史挖掘。文明玩家一定很清楚,南马杜尔王朝昔日是多么光辉。
————————————————
• 本文参考了以下内容,有些内容看完了之后没有直接形成文章中的词句,但是确实对这篇文章产生了影响,所以一并列在下面。部分书目或者文章名我直接翻译过来扔下面了:
• Orientalism in the Victorian Era - Oxford Research Encyclopedia of Literature
• 中国与维多利亚想象:缠绕的帝国
• The Victorians: Empire and Race
• 论雪莱《伊斯兰起义》中的东方书写
• 近代人类学史的另一条线索
• 东方主义 :理论与论争
• 杜鹃啼血字字诗——《伊斯兰的起义》
• 古典与雅致:日本如何塑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美学想象
• 欢乐、希望和爱情的天籁之音:雪莱在中国的翻译和接受
• 《雪莱抒情诗选》(查良铮译)
• 《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
• 试论英国诗人雪莱超越时空的诗作
• 美国反对美国
• 《美国的精神》康马杰
• 全球通史
• https://www.economist.com/leaders/2022/11/17/in-defence-of-qatars-hosting-of-the-world-cup
•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8%AD%E5%9B%BD%E4%B8%AD%E5%BF%83%E4%B8%BB%E4%B9%89
• 东方主义、巴尔干和巴尔干史学
• 为了求知欲:东方学家和他们的敌人
• 冷战东方主义:中产阶级想象中的亚洲
• 高贵的梦想,邪恶的享乐:美国的东方主义
• 来自东方的启蒙:喀山大学十九世纪初俄罗斯的东方观
• 边疆东方主义
•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 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
• 国家主权
• 中国与朝鲜半岛国家关系文件资料汇编上卷(1991-2000)
• 世界现代化历程:大洋洲卷
• 大洋洲文学第4、5
• 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
• 牛津英国史
• 美国的故事
• 亨利基辛格论中国
• 国会的理念:智库和美国外交政策
• 台湾风云1368-1683,大航海时代的失陷与收复
• 新政立宪与革命
• 中国台湾文学史
• 枪炮病菌和钢铁
• 大国悲剧(雷日科夫)
• 大国的崩溃(普罗奇)
• 美国简史
• 卡彭塔利亚湾
• 古兰经百科问答
• 审判美国
• 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
• 林清玄散文集
• 中国文脉